石榴云/新疆日报原创 2022-09-11 14:32:17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刘东莱

　　这是亚洲大陆中央的一条大河，行星尺度的时间序列里，塔里木河刚诞生数十秒，与现代人类的交集仅有几秒。滔滔长河摇曳于天地之间，串联起世界上最广阔的内陆河水系，宛如佩戴在亚洲胸前的璀璨项链。这条大河气象万千，它从深邃的光阴里流淌至今，牵着生命的来处，又向广阔的空间奔腾而去，带着无数可能的未来。

塔里木河中下游尉犁段，河水蜿蜒流淌，两岸胡杨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8月12日无人机拍摄）。李飞摄

　　沙粒滑落，如海浪呢喃

　　沙漠是塔河水系的基座。“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面积近34万平方千米，这片大漠来自何方？答案在和田市南180千米的沙漠深处。一红一白两座残丘比邻而居，夕阳下，暮气沉沉，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圣墓山”。

2022年7月26日，鸟瞰叶尔羌河依干其水库塔布吾孜临时引水龙口。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邹懿摄

　　汛期的和田河洪水滔滔，像一个小孩欢跳地奔向遥远的塔河干流。河畔，圣墓山如老者端坐，望着和田河远去的身影。熬过无数岁月存在至今，红砂岩和白石膏构成的高大山体不断受到风蚀，残败如斯。沉默的岩质镌刻着大地的来处——海洋！

　　砂岩与膏盐、膏泥间层是干涸海洋的沉积证据。庞大的塔里木盆地面积达56万平方千米，曾多次沉陷为海洋。大地并不隐晦过往。巴楚县以北，阿克苏至喀什公路一间房站的后山，裸露着5.7亿至4.39亿年前的海绵礁块。再后来，2.95亿年前，北方欧亚大陆与南方冈瓦纳大陆间，一个名为古特提斯海的超级地中海出现，塔里木正是其东延部分。这只是塔里木在海陆间诸多轮回中的一次。

　　但如今广袤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并非古生代及以前海洋沉积的直接残留。直至6500万年前，天地异象，两场惊世变动同时发生。

　　在东方，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促使青藏高原持续隆起，至2700万年前，已达到4000米的骇人高度，并继续上升，地倾西南。在西方，新特提斯海水全面入侵，大海进时代再次开启。从2400万年前至1200万年前，海水已占领几乎全部的塔里木区域，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青藏高原持续上升，巨力使然，大约在1000万年前至500万年前，海水再次退却，归向汪洋。曾经的入海口，如今已在群峰之巅。

　　但留给海洋的时间已不多了！在地底，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持续撞击，地球深处的能量在数百万年时间里熊熊释放，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缓缓上升。终于，塔里木新特提斯海与南方海洋的联系完全断绝。周边山脉的隆起让中央沉降，塔里木成为封闭盆地。海成为大湖，继而分化，大河纵横，湖泊四布，河流冲积平原及山麓洪积扇干三角洲堆积成为主要地貌。

　　最剧烈的变化，在距今250万至100万年间的第四纪到来。虽然起始于1200万年前，但在最近短短两三百万年前，地球上最大的独立纬向山系——天山迅速形成，这条超级山脉突然降临世间，横亘于塔里木盆地北方。

　　至此，雄山高原立于天地之间，将塔里木盆地完全包裹起来，隔绝了几乎所有低空海洋水汽。数百万年里，巨日烘烤大地，湖泊渐渐干涸，源自新特提斯海的残留砂石被百万年长风搅动、翻滚、沙化，成为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主要砂源。当人们攀爬两三百米的沙丘时，雄厚沙层底部，是巨型湖泊和河流的遗产。

　　今日，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掬起一捧沙，便掬起了一捧海的记忆。那芥子般的沙粒，所经岁月远超天际冰峰。绝大部分沙粒都经过波浪、水流的塑造与撞击，当它洒落指尖，温柔丝滑，如海浪呢喃。

　　但生命并未随海洋消失而终结。千百万年中，当塔里木盆地中央的浩荡大水被炎炎烈日掠上天空时，大气环流作用下，盆地周边高耸入云的群山里，水的“圣殿”正在形成。

　　大水滔滔，自山巅而下

　　海拔超过7500米的慕士塔格峰高入云端，屹立在美丽的帕米尔高原上。在新疆，再没有比这里更能直面冰川伟力的区域了。晴日于山脚仰望慕士塔格峰，可以清晰看到：原本浑圆如馒头状的山体被多条冰川切割出深达数百米的峡谷，仿佛一只巨型章鱼盘踞大地之上。隐隐透着淡蓝色的冰川如数千米长的超级触手，向眼前扑来，让人望而生畏。

　　但最后的接触却无比温柔。庞大冰川的冰舌缓缓伸入前山砾石带，滴滴融水汇成潺潺溪流，漫过草地，形成如镜面般倒映碧空的喀拉库勒湖，继而从另一端流出，一路向下。慕士塔格峰的冰川从四面延伸至山脚，融水分别汇入提孜那甫河、塔什库尔干河、叶尔羌河等诸多河流。与之毗邻的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情况亦是如此。和这“天柱三峰”遥遥相望，西天山直插入云的托木尔峰、汗腾格里峰群冰川也无区别。

　　这些冰川并不古老，是第四纪（约250万年前至今）地球冰川时代的产物，被称为“现代冰川”。塔里木河流域冰川总数12664 条，面积近17650平方千米，冰储量超过1841立方千米，均为中国二级流域冰川之最。现代冰川的形成与能量转换，最终促成了塔河水系的诞生。

　　百万年间，塔里木盆地四周群山之巅，阳光照耀冰川。冰舌前端融出水滴，水滴变成水线，水线汇成小溪，小溪合为支流，支流聚成大河，滔滔不绝，自数千米高处倾泻而下，以无匹气势轰然冲出山口。9条大河、144条河流现身大地，构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河系统——塔里木河水系。

　　山区降雨时，气温降低，冰川融化速度减缓，构成以雨水为主的径流。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的南疆，降雨量很难与东部沿海相比，洪水因而相对孱弱。气温炎热时，万里无云，冰川积雪融化速度加剧，规模宏大持久，水量充沛，成为塔河流域汛期洪水的主要来源。当山顶赤日当空，山腰云漫雨注时，两股水流汇合，滔滔洪峰狂涌而下，倘若再冲破高山上淤积的堰塞湖堤，决堤湖水汇入河道，破坏力最大的顶级洪峰就此形成。

　　但无论哪种洪水，产生惊世力量的另一个关键要素，是落差。构成塔河源流的9条大河，从冰川积雪发源地到出山口，最长不过两三百千米，在这极短距离内，河流最高落差竟可达数千米之巨，用“飞流直下三千尺”来形容并非夸张。

　　就在千流万水暴烈的“行军”中，大搬运开始了。

　　百万年间，巨大的昼夜温差令岩石反复发生热胀冷缩，逐渐破碎，水分得以深入岩石裂隙，并在冻结后体积膨胀，使岩石进一步破碎。如此循环往复，高山岩石分解成砾石和沙粒，统称为“碎屑物质”。它们被水流裹挟而下，不仅为沙漠提供了新的砂源，更成为山下万物源源不断的“给养”。

　　河如巨笔，在大地挥毫

　　从最长源流叶尔羌河算起，塔里木河全长2486千米，塔河流域总面积102万平方千米。大河就像超级画笔，在天地间挥毫百万年，绘就宏图无数，皆以生命为底色。

　　首先，便是山前的绿洲。当塔河流域诸水冲出山口，立刻受到沙漠阻挡，大量泥沙就此淤积，形成冲洪积扇平原。从高空俯瞰，无数冲洪积扇散于昆仑山与天山前山地带，如千百个莲蓬向沙漠摇曳。

8月22日，俯瞰塔里木河干流下游主要支流其文阔尔河附近的放牧点（无人机拍摄）。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邹懿摄

　　漫长时间里，泥沙沉积形成土壤，丰富的营养物质藏于其中，大地由荒芜趋向肥沃。生命得以存活，文明得以诞生、维系、繁荣。塔里木盆地周边最密集、最有活力的绿洲，皆集中在高山与沙漠间的狭长地带，人类在天然绿洲内寻求庇护直至今日，形成了人工绿洲在内，天然绿洲在外的生存格局。

　　河流继续奔向沙漠，旅程艰苦至极。在地表，西南风和东北风激烈争锋，驱动沙漠不停移动。流沙侵入河道，迫使河流不断迁移，流浪四方。

　　同时，平原区河流流速减缓，泥沙在沿途不断沉积，天长日久成为地上悬河。汛期洪水轻易便可冲开河堤，向四周漫溢。当沙漠和狂风迫使河流改道迁移后，洪水再次在新领土漫溢。

　　年复一年，在极度干旱炎热的亚洲腹地，塔河水系摇摆不定，孕育出这个星球上最广阔的胡杨森林，亿万叶片秋日尽黄，如金色江河闪耀大地。与之伴随的，还有以柽柳为代表的灌木。沿塔河而生的乔灌木生态系统绵延数千千米，成为阻滞沙漠扩张的生命之墙，而它们的根须，触及着这片土地最隐秘处的壮阔奇迹。

　　深邃的地下，巨量流水在缓慢移动。由沙土和戈壁构成的基本地貌，让河水很容易渗入地下，从山前向盆地低处汇聚。塔河流域地表水对地下水总量的转换补给率超过85%。晴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炽热无匹，但狂沙之下，大水汤汤。

　　在地势较低或有岩层裂隙的地带，地下河水回归地表，发育泉眼，积成水塘，使得浩瀚无垠的沙漠里，生命歇脚之地星星点点。这只是自然的无心之举，却成为人类文明的关键护佑。

　　正是基于地表河流和地下暗河的双重保障，古代商旅才能在距离遥远的绿洲间迁徙，丝绸之路得以形成。诞生于两河流域的小麦经丝绸之路东传至中原，取代产量较低的粟黍，发展至今成为主要粮食作物。

　　广袤的塔里木盆地，古今水道纵横，明暗河水交汇，它们滋养绿洲，灌溉农田，通过漫长河道，将上游绿洲土壤盐分不断搬移至下游荒芜的尾闾，减轻着绿洲土壤盐渍化压力。塔河创造了绿洲，又呵护绿洲，然后告别绿洲，走向它最终的归宿——尾闾。

　　数百万年时间，盐分在塔河水系尾闾不断堆积，形成超厚盐层。它们在漫长岁月里不断析出以金属和类金属元素为主的矿物质，包括钠、钾、锂、镁等诸多支撑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元素。

　　这些元素原本在地壳中极其分散，大河将它们搬运至尾闾湖泊，汇聚，沉积，形成了规模巨大，易于开采的矿藏。钾作为保障粮食安全的战略性资源，是农作物生长的三大元素之一。在昔日塔河和孔雀河的共同尾闾罗布泊，生产的钾盐正支撑着整个中国的农业发展。而在当今塔河尾闾台特玛湖，地下也已形成了最厚达数米的盐层，那是这条大河对未来的馈赠。

　　在尾闾宽浅的湖床上，小部分河水经蒸腾重归天际，大部分河水由渗漏潜入地底，内流河生命就此终结。起于山巅之上，归于地表之下，塔河水系的滔滔诸河气势恢宏，在百万年岁月中横流于天地之间，雕刻大地，生成矿藏，孕育文明，联通世界，最后悄然消逝于黄沙之中。

　　然而与另一条超级河流相比，塔里木河微不足道。它是宇宙间人类已知最壮阔的大河，横无际涯，静水流深，山海、生命、日月皆为小舟，在河道中伏波随流，缓缓向前。

　　它就是时间！

　　仅仅在最近数十年里，人类才拥有了对塔里木河强烈的影响力。但河水并不在意流向何方，自然界里，死寂沙漠和青翠森林没有任何区别。人类对自然的利用方式终将作用于自身，然后在时间长河中平波成镜，映射出我们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这个自己眼中最美的星球。

　　那是纪念，更是宣言！

　　特别鸣谢：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 桂东伟 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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