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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故乡的老井和小城的水塔

故乡的老井和小城的水塔

作者:布一

我的故乡在江苏徐州的一个乡下。全村几百口人,都是同一个姓,共同的一个老祖宗。在村东头有口老井,据村中的老人说,老井在明朝就有,是老祖宗的三个儿子合力挖掘,距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故乡周围十来里都是山。他们掘井时可能是就近取材吧,井壁和井台都是青石砌成。从下面往上看,井台由层层巨石围券垒砌,像是一个神圣的坛。井台高出地面约三米,以防止污水雨水从井口倒灌。拾级而上,井台中间井口的青石上,布满了一道道凹痕,那时井绳在那里经年累月留下的岁月痕迹,像是无言地诉说着老井的沧桑。井口很宽敞,井水离井口不算深,站在井沿上能看到水面泛着青黑的光。

我家距老井约有十多米,每天刚黎明,那里便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响亮地打着招呼,“弄红木地,一早清起起弄早?(1)”;有人喊着,“倒了八辈子血霉,上疆擦子,磕了俺胳了拜子(2)”;有人惊叫起来,“俺桶掉井里了,用你的扁担钩子给俺钩钩”……

在那里,有人说着昨天晚上的好梦,有人骂着自留地的葱让人拔了几颗,有人埋怨着生产队长让下湖(3)那么早,有人宣称在徐州城见到了老家早年出去的那个人,有人提起那天晚上走夜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有人你争我抢地都想挑着水快点家去……都是鸡毛狗碎的事。

一阵铁皮水桶响亮的碰撞声、捎箍木桶撞地的沉闷声、扁担钩子和铁制的桶襻(4),以及桶襻和铁桶摩擦的吱扭声响过后,那里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

我十一二岁便学会从井中打水了。我将水桶的桶襻,挂在井绳的铁钩上,缓缓地往井里垂,约到水面附近,停住井绳,然后左摆右摆几下,当井绳摆回到中间时,猛然间往下一纵井绳,桶口正好朝向水面,慢慢浸入水中,水桶又渐渐浮上来。此时,水桶中的水约有半桶,如果想打满,只需将水桶稍微往上提,桶底无需离开水面,然后猛然往下松纵井绳,水桶借助惯性,再次沉入水中,如此一两次,便是满满一桶水。

可是,我年龄小、力气弱,怕打满水拔不上桶,所以每次只打半桶水。然后再用另一只空桶打半桶,两个半桶合成一桶水。我和姐姐将这只盛满水的桶,用扁担穿过桶襻,一人一头,踉踉跄跄抬到家。

故乡的井水冬温夏凉。冬季刚打上来时,好像还冒着热气儿,用它洗手洗脸,感觉还不甚凉。夏天下湖或放学回到家,热汗淋漓时,用它从头到脚浇个透心凉,顿感惬意至极。这时母亲急忙地喊,“别冰着了,别冰着了!”

故乡的井水清冽甘甜。小时候下湖或放学回到家,当嗓子渴得冒烟时,看到刚从井里打来的水,舀一瓢,就着它,“咕咚、咕咚”能连喝好几气。这时母亲连忙提醒着,“别喝了太多,解解渴就管了!”

2000年一次我回到故乡时,堂弟长江告诉我,“俺村是饮用水源保护地,徐州市都吃俺村的水。”他递来一杯从水龙头里刚接的水,我细细地品,那口感如同儿童时候一个样。

故乡那口老井的水,我吃了十二年,直到1980年父亲平反落实政策,全家迁到河南豫东小县后。

那年春季,我在县城东街小学上五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后,在老人委(5)门口,见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儿童,手里拉着绳子,绳子一端连接着柏油路上的一块小木板,木板约有半平米,下面是四个轴承当轮子——原来,这是一个小巧实用的平板车。老人委门口路南,立着约有成年人高、铁掀把那般粗的一根锈蚀的钢管,钢管拐弯处的阀门下正在哗哗地流着水,在那里等待接水的水桶一字排开着——原来,他是用他的小板车拉水的。

我这个农村来的“乡巴佬”,对他的小板车非常感兴趣——真是既好玩、又好奇。心头上想,“如果我在老家能有这个小板车,就不用和姐姐费劲抬水了。”

经向同学打听,那个车水(6)的儿童,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不知道什么原因辍学了。后来还听同学说,那水叫自来水,不过我就更加好奇了,“水还会自己来么?它怎么自己来的?要不怎么叫自来水呢?”

1980年县广播塔没有建好前,有人问,县城最高的建筑是什么?那无疑是散落在县城各处的水塔了,变电站的铁塔都得往后排。后来我才知道,水塔最高处既像瞭望塔、又像个鬼子炮楼的那个水泥建筑是个蓄水池。蓄水池里的水通过管道与地下地上的管道相连,拧开水龙头,水就自己出来了。

那年月,县城内有很多水塔。县化工厂、县农机修理厂、县机械厂、县葡萄酒厂、县木器厂、县医药公司等企业都建有自己单位的水塔。水塔个个高耸入云,而我单独对县火车站的水塔印象最深刻。那座塔尽管不是最高,但是比较粗壮,如同一个魁梧的彪形大汉挺立在那里。塔身上是盘旋而上的旋梯,塔顶上密布着高高低低的天线,确实是与众不同。据说,它是专供车站用水和给过往的列车、蒸汽机车加水的。

那年月,县城内的水塔都有着浓厚的政治气息。在红砖砌成的圆柱型的塔身上,有的刷写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有的刷写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有的刷写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有的刷写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有的刷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等标语。这些标语,读起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令人热血沸腾、印象深刻,所以至今还记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是,水塔上蓄水池的水是怎么上去的呢?水塔里面都有些什么呢?人能爬到水塔上面么?打仗的时候能作为阻击敌人的碉堡么……十二岁的儿童布衣和同伴们心中都装着那个年龄特征的“十万个为什么”。

“机会永远留给有所准备的人”。有次县化工厂水塔下的木门没有锁,我和小伙伴偷偷地推开了门,终于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塔内阴暗潮湿,并无稀奇之处。可是也并非毫无收获,此行探险释去了心中久有的疑团。塔内有一口机井,井口有电动水泵,有两根粗钢管直通上面的蓄水池,其中一根和水泵相连,那应该就是上水管——原来蓄水池的水是通过水泵抽上去的,而不是自动上去的。塔壁上埋嵌着用来手抓脚踩的钢筋作成的简易梯子,如果攀着它们就能够爬上去。不过最下面的那层梯子离地面实在高,我们谁都够不着,其它再无有趣之处,又担心我们会被发现,便鱼贯而出安全地撤离了。

全家搬到县化工厂家属院的新家时,院区还没有通上自来水,全家吃水那时全靠人力车水。水车是一个平板车,上面平放着一个大号油桶改装而成的柱形大水箱。箱壁上面开有方形的口,箱底焊接着和箱身连通的一段钢管,钢管另一端套上一截自行车轮胎的内胎。给水箱加水时,可以拿水桶接满自来水,从水箱开口处一桶一桶地倒进水箱里。最省事的办法是,解开那截内胎,和自来水管的龙头相连接,然后拧开水龙头。注满一箱水,约要半个小时,有好几百斤重呢。拉着水车回到家,再解开那截内胎将水放进水桶或钢筋锅(7),然后再一桶一桶或一锅一锅地倒进家里的大水缸。

我经常和哥哥或姐姐去车水。那时机关、工厂的大门随便进,我们到过离家最近的县第一工业局去车水,也到过路途较远的县酒厂去车水。不怕路途远,就怕跑到了地方,车水的人太多、得排队,或者水塔里的水放完了、水管停了水,那就得再等。

车水是个力气活,每次车水回到家,我都会累得气喘吁吁。它还是个技术活。往水车里注水时,如果不讲究,前襟、裤腿、鞋面,都会弄得湿漉漉。拉水时,要俯下身子,掌握好角度,无论上坡还是下坡,车辕都要尽量放平,否则不是前重、就是后沉,拉起来更费力;脚步要平稳,速度要均匀,拐弯时那就更要慢,否则辛辛苦苦“车”来的水,会从水箱开口处给晃出来,满满一箱水到家后只剩下大半箱。

1982年县化工厂家属院打了一台公共压井,后来家属院中每个住家户都打了压井。1987年,县自来水公司给家属院里接通了自来水,院中的住家户实现了统一供水。从那时候起,我感觉到距离那水塔、那水车、那车水的日子,是愈来愈远了。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现在,城里乡下、村村组组,供水管网、供汽管道,都已经通到了家家户户。县城里、村庄内,压井、拉井已经变得很稀有。我蓦然回首,才突然意识到,县城内,孩提时,我经常仰望的高耸入云的那些水塔也很难寻觅了。

前年,我回了趟故乡,闲暇时,专门到老井那儿去看看。老井里塞满了秸秆,井口也被秸秆覆盖着。我的一位本家哥哥说,“老井早就不用了,怕小孩捣蛋(8)、掉进去危险,才废弃的。”


注释:

(1)【弄红木地,一早清起起弄早?】 徐州方言,干什么去,大早上,起床那么早?

(2)【倒了八辈子血霉,上疆擦子,磕了俺胳了拜子】徐州方言,真倒霉,上台阶,磕着膝盖了。

(3)【下湖】徐州方言,进田种地。

(4)【襻】襻,pan,去声,中式服装扣住纽扣的布环,或形象或功能像襻的东西。

(5)【老人委】人委,人民委员会,文中指县政府。

(6)【车水】通俗的一种说法,用车拉水。

(7)【钢筋锅】铝锅。

(8)【捣蛋】淘气,无贬义。


(岁在壬寅仲夏布衣先生作于河南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