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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灾区当“所长”

本文受权转载自“中国青年杂志”(ID:YOUTH-POWER)

9月25日,“9·5”四川泸定地震后已过去整整20天,《中国青年》记者接到了来自震中磨西镇的一通电话。

电话里的这位叔叔问记者是不是还在磨西,他说自己和老伴打算第二天离开,他们所在的安置点受灾群众已经只剩下几十位,9月28日前后,这里的帐篷都会被撤干净。

这位叔叔叫欧阳世民,今年64岁。8月,他和老伴从成都自驾到甘孜州海螺沟景区,直到泸定地震时被困一号营地,后被甘孜州公安局特警支队救出。为表达感激,他从9月8日开始,在安置点通厕所至今。

你无法想象一位体面的老人家,会在到达安置点的第一天早上,看到由于震后断水大便堆积出坑的坑位,就一言不发地捡了一根小棍、拿着一根水流微弱的水管、借了一副橡胶手套,把整个厕所十个坑位一点点清理干净,随后借了一件志愿者的红马甲,当起了“所长”——每天为1000多位安置点受灾群众打扫厕所、冲水、收拾厕纸……

中秋节那天早上,武警官兵去安置点发月饼,他并不知道,只是理所当然地说:“那时我在扫厕所啊!”当天下午,他接到甘孜特警的晚餐邀请,紧急请求安置点村委会安排洗了个澡,换了一件新衣服,赴晚上的约。

9月12日傍晚,记者在安置点厕所见到他,看到那双借来的新橡胶手套已经发黑。手套是女款的,他脱了好久才脱掉。那天他说,他打算在这里待到最后、待到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果然是最后一批离开的。

9月26日,欧阳世民和老伴离开磨西。当天下午,他开着两侧挂有“灾难无情人有情,感谢甘孜州特警”横幅的车进入甘孜特警基地,送来一面锦旗。锦旗上面写着:“救民奋不顾身,不抛弃不放弃。”

以下是欧阳世民的口述——

“我们不想给他们带来负担”

我和老伴是8月6号从成都出发的。我们本来准备去拉萨玩,但因为拉萨有疫情,就改道去碧峰峡玩了几天,12号到了海螺沟。

我们在一号营地住,后来想锻炼一下身体,就往下走了一段。这里的老百姓很热情,邀请我们住到家里去,还让我们把车免费停在院子里。他们平常烤苞谷、玉米馍馍,总是叫我们一起吃,大家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

地震发生时,我们就在村民的小坝子上。这里没有塌,但两边的路都毁了。第一批上来搜救的是特警。那天他们真是命大,有两位打前站的警官,差点被落石砸中。他们刚刚过蜂子岩,前面就开始塌方,两人原地躲了一会儿又往前冲,如果再快一点点、或者慢一点点就都完蛋咯。那个地方随时在垮,垮了有三公里长。

没一会儿,武警也来了。我和他们说,不要再进去了,太危险。他们说不得行,有命令,必须要去。我让他们喝点水再走,正好有村民吊了一个铜壶在烧水。他们也不喝,直说不能停下来,要一直往里走。

这些官兵都很年轻,边走边说:“叔叔,你们要注意安全哦,你们这里保不保险?”经过这里的官兵,只要我们一搭话,就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他们说现在有任务不能在这里停留,嘱咐我们在这里等,别再出事。

我和老伴是地震后第三天被特警们带出来的。此前一天特警就要带我们出来,我没答应。

其实当地老百姓也是不愿意走的多,他们主要放不下自己的鸡、羊、牛、猪。地震之后,有人家养的蜂子掉下来,老太婆被蛰了后,还先问她家蜂子有没有事。就算下到安置点,他们也要时不时拦一辆军车,想让带着上去喂猪、喂蜜蜂。

那天特警要带我们走,我说我也是当兵出身,退伍不褪色,最起码这一点还记得。我们都年轻过,也知道现在这些战士们好多都是独子。如果让他们为了救我们牺牲了,父母得有多心痛,对不对?这地方处处塌方,年轻人要是没负担,三四步就可以跑过去,但是要带我们过来?完了,我们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动啊。我们不想给他们带来负担。

当时这里面情况又很复杂,万一受伤,就成了累赘,抬也抬不出去,医疗设备也进不来,还不如直接被砸死好一点。

特警通过排水管道进入村庄救援

到了第三天,甘孜特警的增援力量又到了我们那里。他们接到上级指示,必须要把我们转移出来。他们说我们不走,他们也不走。不抛弃不放弃,哪怕抬也得把我们抬出来。

当时我就对特警支队副支队长罗杰——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副支队长,我说我也是当兵出身,我的女婿也是一名警察,作为警属,我们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他说不得行,如果你是警属的话,就更应该支持我们的工作,要么大家就都不走。

他这样一讲就把我的嘴堵住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是最后一个收拾行李的。当时老乡们已经都转移走了,我和我老伴各自被安排了三名特警护送。

他们留时间专门让我收拾东西,叫我不要着急,说大叔你别慌,把能拿的都拿上。但我是当兵出身,我知道逃命的时候不能拿那么多东西,太危险了,我就带了两条裤子,都是警裤,我女婿给我的,包成一个包。我老伴拿了三个包,我还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特警们在转移受灾群众

这一路最危险的地方,一处是蜂子岩,一直在掉石头;还有一处独木桥,原来只有一根木头,为了我们两个老年人,他们又砍了两根垫在下面。我们腰上都绑了绳子,特警们是一个人一个人把我们“递”过去的。

当天下午5:30左右从海螺沟一号营地出发,到安置点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

“这玩意儿不能一直用手捧”

9月7日晚上撤离下来之后,我们就到了燕子沟镇的职业技术学院安置点。第二天早上6点多,我去上厕所。那厕所是啥样的?你如果看到了都会想把眼睛闭起来。

我们男厕所这个坑,一点不夸张地告诉你哦,纸篓里面的纸全部“喷”出来了。你要是不往前面站一点的话,那个纸就要靠到你的背上。你要是蹲厕所像原来那个样子蹲下去、不扎马步的话,可能大便还没拉出来,屁股上就都是大便啦!

男厕所有三个坑,女厕所有七个坑。住在这个安置点的光武警官兵就有两三百人,他们早上执行任务之前来上厕所时,我都会把厕所调剂出来。我说女厕和男厕互换一下。一开始官兵们都不好意思去,我就说,这个时候还分什么男女?而且这里每一间也都是隔开的,互相又看不到。

有天一位受灾群众着急上厕所,看武警官兵这么多,有点埋怨地问我,他们部队的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就问他,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他说地震。我说对,地震来了,我们都到这里来了。如果我们不来,他们来这干什么?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就想反正特警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救出来,我命大福大,那我就尽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我啥都没考虑,就是起来解手的时候发现厕所根本没办法用,我就用棍子开始通哦。

我一开始是拿扫把,把那些(排泄物)往后推,再用水冲。你能看到它慢慢通下去了,再拿一桶水来浇,一点一点把后面的那些(排泄物)赶下来,再用水冲。

我背对着别人,不知道大家看到我做这件事时候的反应。但是我把厕所弄通了以后,每一个人看到我都会说一声“谢谢大爷”,或者喊“谢谢叔叔”。包括后来他们来解手,不管我在做什么,他们都会说“谢谢”。

第一天早上掏厕所到8点多,我去吃了一桶泡面,回来继续弄。这里有大家丢的塑料袋,我就把塑料袋套手上去抓厕纸。到差不多10点多钟我突然想起来,这玩意儿不能一直用手捧,有时候低了就挨着大便了。

所以我就把手洗干净,去问安置点的村干部,能不能帮我找一个火钳。我用火钳把厕纸都夹出来了,那一上午就清理出来两大桶。

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把两边厕所全部通完了。然后我就用水管开始冲地板,告诉大家注意地滑。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都在那。我一般是早上7点左右到厕所,先把水冲好,再给男女厕所各丢一个垃圾桶进去。垃圾桶都用水灌满,他们解完手,拿水冲了以后把桶给我说声“谢谢”,我再去灌上水,在那里一直干到吃早饭。

有时是村干部来叫我吃饭,有时是我老伴来叫。我老伴身体不行,腿也不行,她也要来帮我,我说你不要来搞这个,你想帮就去帮别的志愿者。

欧阳世民在安置点厕所忙碌

我身上这件青年志愿者的红马甲,是第一天早上我掏完粪坑、吃了泡面以后,看到“有事找党员”的帐篷那里正好在招一些小兄弟做志愿者,我就说,我也要当志愿者。

他们看到很意外:你也来啊?你那么大年龄了还当志愿者?我说我就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他们当时都不知道我在掏厕所,是后来才知道的。

穿上这件马甲还是能少些误会,如果我不穿这个到女厕所里面,人家女同志都不明白,穿上就会好一点。

今天还有几个人问我:你这么辛苦,领导给你加工资不?我说加、要加的。还有人问,你干这个活,能挣不少呢吧?我就回答,就是,楞个多呢。

“人都是人”

海螺沟这边好多人家都用旱厕,确实没有冲厕所这个习惯。

刚开始的时候,你跟他们说要冲水,他看你一眼就走了,他不理解。后来大家看到这个老大爷有点辛苦,腰也不好的样子,就有村委会的干部在大喇叭里喊:“人都是人哦!不应该让人家老是给你服务……”就是告诉大家上完厕所要自己冲水。

后来就好多了。有些人还是没那个习惯,如果你不把水放在那里,他解了手就走了,但如果你放了一桶,他走几步一看到就想起来,就会再回去冲。

而且现在很多那么一点点大的小孩,不要我说,都知道冲厕所了。有的小孩会来找我说爷爷水多了,我拎不动,我说好,我给你倒一半。

每次回帐篷,感觉自己还真的有味道。回去睡觉的时候,我就把衣服全脱掉。中秋节那天罗杰副支队长打电话来,说有两位警官会来接我们,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我一放下电话,马上就跟“有事找党员”帐篷那里专门负责烧开水的姓周的同志联系,我说周同志我想麻烦你一件事,特警支队今天请我们去过中秋,我想在你们这里洗个澡。她说行、行,没问题。我和老伴就把换洗衣服拿好,走到她家去洗了澡,要不然我穿原来那个衣服就臭烘烘的。从山上救我们出来到这里,我都穿着那件衣服,掏厕所也是穿那件衣服,这次特警请我们吃饭的时候得赶快换掉,不然太不像话了。

中秋当晚,欧阳世民(前排右二)和老伴(前排左二)与甘孜特警队员们合影

其实我们随时都可以走。9月9号,就是我们在这里住的第二天,我女儿就打电话说他们要开车过来接。我说不用,我要在这里当志愿者。我女儿很惊讶的,她说,爸!你会去扫厕所啊?!我说我怎么不会?她觉得我在家都是这里也脏、那里也脏的,她不相信我会扫厕所。

她说其他没什么做的了吗?我说其他的人家都做完了,就这件事没人做。这是专门给我准备的,我就做这件事。

我说不要来接,我就要在这边。大难不死,那我就尽我能力,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天下午厕所开始通水了,不用再用垃圾桶装水冲了,但中间那块地在人多的时候还会有点脏,我还是得去给它扫一扫,把纸篓里面的纸给它捡一捡。

新橡胶手套用了仅仅四天之后已经发黑。手套是女款的,欧阳世民脱了好久才脱掉

等这边房屋评估结束,大家也就都回去了。如果这里人少了的话,不需要我了,我就准备回去。或者下面哪个安置点如果也有这种情况的话,我就到下面去。

那天我妹妹打电话,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我在这里升级了,当“所长”了。我妹妹就说,好好好,有“所长”当也可以,她说尽你的力量就可以。

我家几姊妹,除了我以外都是当干部的。我大哥已经走了,他也是军人,在内蒙古当了十几年兵,后来出车祸去世了。现在我侄子也是警察,我女婿也是警察。

其实如果问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情,我心里最主要想的还是,这里的人那么好,再加上是甘孜州的特警救了我们,我也要为甘孜州的人民做点什么,就是想这么一点点。

来源:来源:中国青年杂志(记者 彭姝疑)

编辑: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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