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文 田柔刚
春天来了
大树小树开始长芽
幸好它们不笑
要不然
白天晚上吵死了
——《春》
有许多人听相声听脱口秀,绷住就是不笑,是不是就是春初枝头的芽?不幸没绷住,笑了呢,大概就成了春暮夏初的灿烂了吧。
这首小诗是一位老者,据说就很能绷得住,把人说得哄堂大笑,自己没事人一个,冷眼旁观,因为他觉得任何笑话都是痛苦熬成的。我看黄永玉这首小诗,就这样想。春天来了,芽很自然地长,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笑的,倒不是怕吵着人。只有诗人才多事。
黄永玉在《一路唱回故乡》里还有这样的诗句:
用诗射击和讴歌
用肩膀承受苦难
用双脚走遍江湖
用双手拥抱朋友
用两眼嘲笑和表示爱情
用两耳谛听世界的声音
我的血是O型,谁要拿去
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
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
它是你的
这个充斥着诗,又缺少诗的时代。难得一个人的情感充满诗意。
写实描绘与空灵想象交织着伤感、优雅、激越、豁达。表现着内存的机智、幽默、俏皮、敏感。诗的结构与语言不落窠臼常有大俗大雅的奇妙诗句,这正是黄永玉的拿手好戏。
“十万狂花入梦寐”的万荷堂主黄永玉对人常沿说荷莲出于污泥,就不以为然。
“不要称它污泥,
它是给你营养的母体,是母亲
充满养料的土埌”
从土地母亲那里长出来的,回头再来骂它是污泥,这叫忘本。他一遍遍在画里题跋反驳周敦颐,“没有淤泥,荷花如何活下来?”
他当年追张梅溪,成天在楼上吹小号,以表爱心。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便对张梅溪说:
“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
她就说:“要看是谁了。”
黄永玉说:“那就是我了。”
她回答:“好吧。”
这应当算是一首不错的爱情小诗。
他身上充满了复杂性,个性极洒脱,骨头里充满流浪气质,有历史的气味,却又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性情中人。他从不谦虚,但求实。有人想给他搞一个“黄永玉画派”。他痛骂说:
没出息,只有狼才需要成群结党
狮子不用,狮子只干自己的事
这也应当算是一首艺术家自白的小诗。
我曾有一个湘西战友,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土匪”,他欣然接受。
黄永玉诗里面有一个激烈的黄永玉,脾气急,性子刚烈,有江湖匪气,想要打架,要报仇,要动手。但在这样的时候,回忆那时见到了沈从文,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谁也不打招呼,迎面走过来,只在错身而过的几秒钟里,表叔突然开了口,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平静地留下一句老人的叮嘱:“要从容。”
黄永玉有湘西人的倔强、刁蛮,也有着一种浪漫的文人情调。都在他的诗里洋溢着:
《自画像》
人叫头发烦恼丝
八十岁的年纪
几乎是光了头发,
且留给少男少女们烦恼去吧!
《回忆》
像一片粘在书上的胶纸,一揭
那边是我的儿时,这边是我的暮年
那么牢牢地紧贴,又
那么轻轻地分开。
童年故乡的风霜雨雪、往事人情,哭过,笑过,也安静过。家乡凤凰,玉氏山房的画室墙上,有四座桥的设计图。他捐献的四座桥以“风、雨、雪、雾”命名,是他小说中童年故乡的图景。
《还乡》
杜鹃啼在远山的雨里
墙外石板路响着脚步
万里外回到自己幽暗小屋
杏花香味跟着从窗格进来
刚坐下就想着几时再来
我记得他的珠玉般串起的诗行:
幸好我穷,少年时的灿烂才留到今天
幸好我是凤凰人,受到欺侮才不在乎
有时,我用微笑来表达憎恨
我屈着无恙的十根手指,细数风波
山啦山,绿得那么罗嗦
绿得那么重复,绿得喘不过气
绿得让人像喝醉了酒
个个倒在你的怀里,绿得那么温暖
绿得让漂流在外的子弟,再老
也要爬回你的身旁
他为桥写过许多美妙的句子,他懂桥。二十多年前他走在巴黎,想:
桥,是巴黎的发簪
家乡的桥,杜鹃声里阑干
桥不会破坏风景,桥本身就是风景
想一想,就美,美得庄严,不可思议。
凤凰四座后再捐的吉首的四座桥起名:花桥、爱桥、肥桥、醉桥。
这难道不是八首《桥》诗?
黄永玉
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
(港、澳、台 暂不通用)
这首“诗”印在他的名片上。
他听人说名片是身份的象征,头衔越大权力越大,他不服气。他的名片上没有电话,没有单位,没有官职,只有一个他自创的头衔。
他像一棵大树似的,树形非常大,有些枝子不见得好看,但是它长成了这样大的树,别人几乎没有过。从小他看着长大的王明明如是说。
他70岁的儿子黄黑蛮,记得儿时爸妈让读的书,那些书讲了许多不同时间、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故事,但它们的内核却是共同的主题——世界简单至极,星星在黑暗之中。
80岁那年,他改写了孔子的话,“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到了90岁,三米的长卷上是他的感慨:“世界长大了,我他妈的也老了。”
我好像躲在炮火连天之后的
一个沉寂的战壕里面
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这也是他的诗。
喜欢别人笑的黄永玉说:“如果有一天不让你笑了,你怎么办?”85岁时他把想好的办法写进《笑》里:
挖个洞,把笑埋进土里,
到春天,种子发芽,
长成一棵大树,
像座高高的钟楼,
风来了,
满树都响着
哈!哈!哈!哈!
《世说新语》里有他最喜欢的一句话: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他想告诉别人,再过100年,希望有人知道黄永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没有奴性的人
一个没有低过头的人”。
这是他人生追求的最高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