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知识 娱乐 村东的暖阳(散文)

村东的暖阳(散文)



村东的暖阳(散文)

图@Masayasu Uchida


cundongdenuanyang> 村东的暖阳

散文 / 潘胜杰


童年的时候,家乡的天比现在高,比现在蓝,太阳也比现在耀眼。

乍暖还寒时节的阳光,温暖亲切,人缘儿也最好。

村东打麦场上,顺着东边的半坡,盖了三间小屋,从坐向上看算是厢房。房子的山墙对着正南,地势半高,干爽避风,阳光充足,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

只要不是阴天下雨,这里总会聚着一溜儿上了年纪的老人。有老头儿,也有老太太。

他们在泥里水里刨食大半生,拉扯儿女支撑着家,像牛马一样地干活,过早地透支了体力,耗空了心血。如今背驼了,腰弯了,有的腰弯得已几近半圆。他们倦缩着倚靠在被太阳烤热了的石墙下,一个挨一个,几乎不动。远处看去,像是一排跑够了里程换下来的旧轮胎。磨平了花纹儿,失去了弹性,粘上了泥巴,留下的只有那没了光泽的黑色。


村东的暖阳(散文)

老人们终于放下了赖以生存的锄镰锨镢,聚在这里看天、聊天。晒太阳,传闲话,议论着村里、家里的大事小情。

爱说话的人什么都是话题。队里工分记得公不公道啦,去年年终分配谁家又欠新账啦,村里秋后又能添俩小牛犊啦,会计他家老三结婚都一年了,媳妇怎么还没动静啊?凡此种种,不用稿子,天黑了也说不完。明天,后天,还会有新的话题。

信息闭塞的年代,人们的聊天范围,也跳不出家长里短,十里八乡。时代和知识,局限了他们的眼光和想象力。视力再好,也只能看到身边四周的方寸之地;嘴皮儿再利索,说得也不外乎是张家李家、房前屋后。至于诗和远方,那是文化人关心的事儿,与庄稼人并不熟络。

人可以变老,性格改变却不会太大。年轻时少言寡语的人,老了也是不愿说话。晒着太阳,眯着眼听别人拉呱儿,倒是挺惬意的。

晒得周身暖和了,有人就把厚厚的棉裤、棉袄翻了过来,紧蹙着双眉,眼里带着仇恨似的,顺着细缝儿翻找着那些让他们痒得难受的小东西。

可不能小看那些小东西的智慧,它们竟然也会随着周围环境变换自己的颜色!在衣裤上谋生时是白色的,移居到头发里就变成了黑色。凡是能生存下来的生物,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无所谓尊卑。随着翻找的深入,时不时地就会听到清脆的嘎巴声儿,指甲上的红点也渐渐地多起来,慢慢地就连成了一片。


村东的暖阳(散文)

也有既不说话,也不干啥的人,安静地晒着太阳。至于脑子闲没闲着,心里想的啥,只有他自己知道。“洋鬼子”就是这种人。

“洋鬼子”,是村里人给一个外来流浪汉起的外号。之所以叫他“洋鬼子”,是因为他长相特别。他皮肤黝黑,且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泽;高高突起的眉骨下面,镶着一双几乎挤到了一块儿的眼睛,深陷着,黄眼珠;铁锈色的头发,又细又密,脖子后的发际边,总是有一绺卷着的绒绒毛儿。

他不会说、也听不懂本地话,同样,他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明白。他不会写字,谁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村里教书的先生猜他是南洋一带来的,或是东南亚哪国。总之,肯定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村东一户善良人家收留了他,让他住进院子里磨粉面的屋子里。从此,石磨有了伴儿,流浪汉有了家。主人吃啥,给他吃啥,从不两样儿。

地里的农活他不会干,农具不会用,只能干些喂猪喂鸡,搬搬抬抬的零活儿。可是下水捕蛇、逮青蛙,草窠里撵兔子、挖地鼠,赤脚爬树掏鸟蛋却样样精通。

流浪汉落户小山村,让从没出过远门的村民,第一次看到了“外国人”长啥样儿。久而久之,见怪不怪。靠手势比划,再辅之以各种面部表情,大体也能互相交流意思了。村民们觉得“洋鬼子”除了不说话,与他们也没啥两样。


村东的暖阳(散文)

他不说话,心里却明白事儿。

那个年代的农村,寻常人家,不逢年过节是见不到荤腥的,主人家也一样。他经常不声不响地就出去了,有时趁着月色走,几更天回来的没人知道,只是从未空手。当地人本来是不习惯吃野味儿的,尤其是蛇、鼠之类的更没人敢吃。但是经他一番加工,一股村里人从未闻过的特殊香味儿,就翻出了院墙满村儿转悠,挨家挨户地诱惑人。主人家也从尝试到接受,最后吃上了瘾。许多人也会忍不住私下试尝。

看着主人家过着紧巴日子,自己又不会干农活,“洋鬼子”悄悄在外面打听,看有没有他合适干的活儿。能自己挣钱吃饭,就不用主人一家养活了。

村西头原有一大片泊地,低洼积水,杂草丛生。后来村里填土造田,建成了果园和村民的菜园自留地。地头上盖了几间打更用的小屋子,村里就雇他打更看果园。黑天白夜都是他一个人,村里就给他的工分跟整劳力一样,每天记十分。

主人家知道了,就把他叫到了正屋,说,换个角度想想,我能体谅你端饭碗时心里的滋味儿。虽说你去村里挣工分儿是自愿的,可我怕别人猜疑,说是我把你撵走的。唉,你喜欢就去吧。可磨房屋子还给你留着,里边的家把什都不动,这儿还是你的家。晌午饭还来家吃,糙好不说,起码是热乎的。

“洋鬼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像做了件错事,叭嗒叭嗒地掉眼泪。


村东的暖阳(散文)

果园是村里的,菜园是各户的,“洋鬼子”都当成自家的一样上心经管。谁家在地里干活,他都伸手帮忙,不惜力气。园里的瓜果蔬菜,他从不随便动一个。人家给他,他就两手接着,冲着人家憨憨地笑着,就算谢谢了。几年过去,从没听谁家说园子里丢了什么东西。

村里人在园里干完活的,南庄北疃赶集路过的,都愿意在他那里歇歇脚、拉拉呱。来的人多了,没地儿坐,他就跟别人学着用玉米皮儿编蒲团。闲下来就编,最后来多少人,都不用坐地上了。打更的小屋,成了村民们吹牛凑热闹的场所,一天到晚,络绎不绝。他也慢慢地学会了几句当地话,那混杂着他家乡腔调儿的特殊方言,常常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有一年秋天刚摘完苹果,果园机井里的潜水泵坏了,要捞上来修理。“洋鬼子”下到深井里绑绳子,泡在井水里的时间不短,当天夜里就病倒了。第二天早上村里人上园干活,却没有看见一向起大早的他。走进小屋子,才发现他浑身发烫,合衣蜷缩在炕角上,便赶紧回村叫来赤脚医生。

主人家听说后赶紧让儿子用小推车把他接回了家。姜汤、胡椒一堆偏方儿轮流着使上去,终算把烧退下来了。


村东的暖阳(散文)

尽管村里人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年龄,可花白的胡子把岁数写在了脸上了。他躺在炕上,突然一阵迷茫,眼睛直直盯着顶棚,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绝食——宁肯自己饿死,也不拖累主人。

连续几天,他不吃不喝,嘴巴紧得掰都掰不开。不管谁来劝说,就是不张嘴。人饿得奄奄一息。

也许是一辈子孑然一身没有后代,也许是流离失所造成的有家不能回,有子不得见,“洋鬼子”对孩子有着一种特殊的亲昵,村里的小孩也总爱围着他戏耍打闹。孩子们骑在他身上,扯头发,揪耳朵,随意怎么顽皮他都是笑呵呵的,还经常唱歌扮鬼脸逗孩子乐。村里有人出主意叫孩子去劝他吃饭。

他们把用鸡蛋做的烂面汤,让小孩端着送到他嘴边。孩子也动情,不停地喊着“爷爷,爷爷,快吃点儿吧,吃饱了好有劲儿叼小鸡”!越喊越急,越喊越高,几近哭声。纯真的呼喊,像电流一样触动了他心底那块儿最柔软的区域,他的嘴巴翕动,成串的浊泪顺着深凹的脸颊,“吧嗒,吧嗒”滴落在捧着面汤的小手儿背上。也许是感动,也许是委屈,也许是反悔。

孩子站起来,大喊,爷爷哭了,爷爷饿了,爷爷要吃饭了!

喊声震得窗户纸发颤,屋梁落下了灰尘。它像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让这个村庄善良的人们一阵狂喜,落下开心的眼泪!

“洋鬼子”终于肯张嘴吃饭了。在他叩响那扇只进不能出的黑暗的大门时,是孩子稚嫩的小手儿,把他又拉回到阳光下。


村东的暖阳(散文)

几十年过后,“洋鬼子”掉光了牙齿,靠扶着墙才能走路。当年收留他的主人早先他而去。主人的儿子把他从磨房小屋里接到了正间北屋,让他睡在了主人的炕上。盖着的,是带着主人汗渍和气味的那床粗布蓝花被子。

从那以后,他不再去麦场上晒太阳了,而是每天坐在正屋的房檐下,抱着那床蓝花被子,守着老屋,嘴里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村里人猜想,他是在对逝去的主人说,我喜欢这块土地,爱上这片阳光,而这里的人,比我家乡的太阳更温暖、更亲切、更明亮。

guanyuzuozhe > 关于作者


村东的暖阳(散文)

潘胜杰 原籍山东文登。从事机关行政工作。业余爱好读书、写作。退休前任职于烟台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